白蛇为啥嫁许仙?——追寻白蛇传爱情的原型意义

七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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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类: 文艺鉴赏

标签: 白蛇传

  笔者曾言,《白蛇传》有两个基本问题:“白蛇为什么嫁许仙?”与“法海为什么收白 蛇?”。“不同时代以及不同阶层的人们对此问题可能有不同的理解”,白蛇传的改编创作 者对这两个问题的不同处理与诠释,也反映出叙说者的价值取向与思想趣味。本文将讨论 第一个问题。也许有人想到,白素贞是因为爱许仙,才嫁给他——但这不等于没说么?所以 我们要从“白蛇传”这个传说原型的终极意义去追问这个看似简单而无聊的问题。

一、报恩或思凡:孰者更合传统文学的审美

  关于“白蛇传”故事的开端,在几百年来的转述中,有两套序幕最为常见,一是“报恩” ,一是“思凡”。“报恩说”的一般情节是,白蛇在未修道或修道初期遭劫,被一“恩人”所救 ;后来这“恩人”转世为许仙,白素贞便下凡去报答他,并嫁给他。至于“思凡说”,并不提 及前世恩情,只说白素贞她难耐清修寂寞,羡慕红尘锦绣,便下凡来游玩,邂逅许仙,一 见钟情。

  “报恩说”有许多衍生异文。比如救白蛇的“前世许仙”其人其事,或有差异。有的在白 素贞下凡前还有“求仙点化”,有上仙(比如观音等)点醒她尚有一桩“尘缘恩情”未报,之 后方可成仙。也有的说白蛇与许仙有“宿世情缘”,乃是“前世注定”;这虽然充满了佛教的 因果,但前世之“缘”,说到底还是“报恩”。另外像这样涉及仙佛的叙说,尽管看来似乎白 蛇连报恩也是授命“被动”的,但如此行文大抵是为了故事情节的丰富完整与圆滑,其本质 仍是“报恩”无疑。

  其实“思凡说”也有些许不同的说法。比如有的说白素贞在峨嵋山(或其他大山)修炼 时思凡,尚为妖身;也有的说她是在天上修练时思凡,已近仙体。有的说白素贞在一下山 时就抱着“寻觅有缘人”的憧憬,却也有的说她只下山游玩,在西湖边不期遇上许仙后才使 她一去不返了……二者的诸种说法,那都是传说的变异性所致,故本文以下的论述,不再纠 缠于这些细枝末节,直接来看“报恩”与“思凡”的意指。

  若从其他传说或文艺作品互参,不论是“报恩”还是“思凡”,都是相当有市场的。总体 说来,似乎民间传说以“报恩”的多一些,而文人创作或改编的更喜言“思凡”。大概那些衣 冠文士以为“报恩”之说有点功利,太过俗气,而以“思凡”才彰显人性的自由。不过也不尽 然,像《红楼梦》前面也“胡诌”了一段“木石前盟”呢,所以林妹妹才要还宝哥哥一生的眼 泪。

  事实上,“报恩”向来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而不是“缺德”。我们说“知恩图报”、“ 投桃报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讲的就是这个理儿。所以,《白蛇传》若以“报恩 说”开头,本就无可厚非,无可指责的。持“思凡说”者,主要是怀疑以报恩为目的的爱情 ,其纯洁度与纯粹性如何,认为“思凡”者,两情相悦,才能酝酿出真正的爱情。

  笔者却甚不以为然,支持“报恩说”,认为用“报恩说”才能解释“白蛇传”的诸多问题—— 而不仅仅是“爱情”,爱情虽美,但一个故事若只剩下爱情时,那便低了——况且我认为,“ 报恩”同样能报出真正的爱情,感天动地的爱情来。

  先看“思凡说”吧,也未必就没有缺陷。白蛇传的第一篇成型文字,冯梦龙的《白娘子 永镇雷峰塔》,也未提及“报恩”,那大约就是“思凡”了:(白娘子)“那妇人一见许仙”, “春心荡漾”……人们对冯文的认识,明显可分为两派,一说那的白娘子只有“色诱”与“勾引” ,一说那白娘子对许仙也是有真心真情的。尽管笔者也倾向于后者,但既有这样的争议, 看来冯文的爱情,终究不如后来以报恩为目的的爱情美丽动人。现在写“思凡”的,出于对 白娘子的热爱与维护,不说“春心荡漾”了,只说“柔情似水”,说她是“追求自由”、“多情 与痴情”了。

  若从“白蛇传”故事看,白蛇是位“修行者”,她理应在深山安心修行,方为正途;私自 跑下山来,便是“不务正业”了——这就涉及白蛇传的第二个基本问题了,本文不再展开——但 若是为了“报恩”,则名正言顺了,神仙既管不了她,凡间也欢迎。

  而且,如果白素贞若是仅有思凡之念,那她怎么偏会看上许仙也就不那么直接了。许 仙只不过是药铺里的一个小伙计,基本是生活在城市的底层了——白蛇传起源相对较晚,大 约明初才成熟,时已资本主义萌芽,所以不像《牛郎织女》写农民,而写“市民”——像许仙 这样无财无势也无才,而且比他帅呆了的王孙公子、书生才子也多得去了,很难想象许仙 有什么突出的特点可以骤然倾倒白素贞。若硬要说天仙美女就偏喜欢穷小子,那这说辞并 不比“报恩”更能自圆其说。

  “白蛇传”的传说还暗含有“穷汉娶妻型”民间传说的母题,可能是白蛇传的一个源头, 或至少是成熟初期就被结合进来了。古时的穷苦单身青年无力娶妻,便幻想着某天有位仙 女下凡来,为他洗衣做饭生孩子等。不过可能他们自己也觉得这太过空想,所以又想像出 他们的前世救过她,既然人家是来报恩,也就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笔者认为这种幻想是 积极的,而非消极,下层百姓尽管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奈何客观条件限制,只好寄美好 愿望于幻想的故事中。

  现代一些以“幻想”见长的奇侠类小说、影视剧中,也常有“女强人嫁弱男子(至少是 普通男子吧)”情节,便也会设置一些“今生”的“因果”或“恩情”。比如说女主人公“凤游浅 水遭龟戏”,机缘巧合被男主人公搭救,于是最终抱得美人归……笔者认为,似这等“文学” 手法,并不比“前世恩情”高明。只是限于“非神话”,不便写前世而已,而写“女强人”今生 落难,不免有损强者光环,不像移于前世,消弥于无形。

  “报恩说”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它也是一个绝妙的“幌子”。小说家开篇谈玄说易,前 世今生,可以推卸抨击时政(若作者有心影射)之责。而在故事中,白素贞也可打着“报 恩”的幌子,来敷衍天上神仙的约束,而和许仙美美地做夫妻去。因此笔者认为,“报恩说 ”不但对白蛇传的研究还是再创作,都比“思凡说”更有意义、更有价值。

二、捷婚论:形上谓之爱,形下谓之恋

  白素贞既为“报恩”下凡尘,那“报恩”又怎么等同了“嫁”呢?为“报恩”而“嫁”许仙,是 否又代表真爱他呢?这也是“思凡论”者不能接受“报恩说”的主要疑惑。

  固然,报恩可以有多种方式,这要看许仙需要什么以及能够支配什么。像许仙一个老 实的小伙计,突然送他高官厚禄、金银万贯,他还未必有福消受。其实,许仙孤苦零丁, 最需要的还是有个女人来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事看来简单,其实比变出一箱元宝更琐碎 ,更劳神费力。白素贞嫁给许仙,一生的守候,“以千年的修行做为最丰盛的嫁妆”,实在 是最无私、最伟大的“报恩”形式。

  既然认定“报恩”有多种方式,而白素贞仍嫁了许仙,就说明白素贞也是爱许仙的,而 不仅是“愚忠”地报恩。因为白素贞得知许仙是前世恩人,她才更认真更愿意去发掘许仙身 上的优点,觉得这人朴实诚恳等等,得出可以托付终身的结论。而如果是与许仙并无瓜葛 的一般美女,只怕不会正眼看许仙这小伙计,只会闻得他一身穷酸气。

  原来这两个问题本来不成问题,以前诸多版本,写白素贞“报恩”,就顺理成章、理所 当然地等同于“下嫁”了。古人无暇细抠“嫁”与“爱”的关系,只有今人的现代思想,才会把 “爱情”与“婚姻”分别考虑。古代的婚姻与爱情一般是统一的,要么是失败的婚姻与失败的 爱情,要么便是成功的。只有今天才有那么多的困惑:所嫁的人不是所爱的人,嫁了人还 爱着其他人……

  白蛇传的爱情,还有另一个特点。借伞还伞,当日成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这草率 吗?那么现代习惯的马拉松式的漫长恋爱过程是否就谨慎了呢?只怕其中还更多地有猜疑 、反复,只是人们偏还喜欢这种“心跳”的感觉。笔者认为,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恋爱”, 但是不乏“爱情”。“恋爱”是个极现代的词汇。所以白素贞与许仙,不需要“恋爱”,直接成 亲,便留下一段爱情佳话。

  这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封建教化之下,男女授受不亲,女子除了嫁人之外,哪有机会 见识男子,便无恋爱的土壤。在婚姻尚不能自主的情况下,众青年男女首先渴望的婚姻自 由,或至少是婚姻幸福,娶得好妻,嫁得好夫。只有到了现代婚姻自主的情况下,人们才 会进一步追求“爱情自由”,追求所谓的“浪漫”。马斯洛的层次需求还真一点不错。

  遥想古时,“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他才不是情人节来送玫瑰花的,而是选个黄道吉 日来提亲说媒了。戏台常见的“落难公子,小姐后花园”,虽一见钟情,但旋即分离,待公 子考中状元又立马成亲。梁山伯与祝英台虽然同窗三载,但始终不辨男女,兄弟之情,却 非“恋爱”……与现代意义最接近的“恋爱”大约要算大观园里的林黛玉与贾宝玉了,也只有像 他们这样富家子弟,还表兄妹,才有资本与机会来“谈恋爱”。所谓“民俗”,最初大多都是 由贵族阶层制造并维系的,只是当百姓纷纷效仿,才成为风气。像祭天祭祖,原只是帝王 的特权,后来就大家都“慎终追远”了。恋爱也原只是贵族才玩得起的风流浪漫,现在却大 家都趋之若骛,成了时尚。

  所以古典爱情,总是与婚姻紧密联系的,以婚姻为基础,以婚姻为目的。只要克服了 外界的阻力,他们就会尽快成亲的,而不会无休止地“拍拖”。白素贞与许仙正是如此。白 素贞自不用说,完全由自己做主。而许仙父母早亡,虽寄身姐家,视姐如母,但也可自身 作主,不算越礼。因而,既有天赐良缘,他们就尽快成亲了,无需他虑。其实很多其他“ 仙女下凡”类的传说,都是“捷婚论”,比如《天仙配》亦是如此。

  对白蛇传没有“恋爱”的婚姻,现代无需表示遗憾,只要有“爱情”就足够了。“社会的 每一次进步,也是一次倒退”,“进化论”常值得怀疑。形上谓之爱,形下谓之恋。“爱情” 才是形上之道,“恋爱”只是形下之器。在现代社会,固然要重视“恋之器”,不过“恋”的成 本比“爱”的成本高得多。古典爱情传说中,虽无“恋”之条件,但追求的是“爱”之大道——这 才更令人向往,传颂不衰。

  因此,不管是“报恩说”还是“思凡说”,白蛇传更主体的还是“捷婚论”。尽管白蛇传发 展至后世,故事情节已经很丰富了,但都一无例外地让白素贞与许仙尽速成亲,用大量的 笔墨写他们成亲之后的爱情,这才是白蛇传有别与其他故事的特点。而大多爱情故事都只 讲到婚姻处,要么喜剧,要么悲剧。现在也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一定律显然不适 合于白蛇传,这才更显白蛇传故事流传的可贵之处。轰轰烈烈的“婚前恋”固然甜蜜好玩, 但持久的“婚后情”更弥足珍贵。我们讲白蛇传故事,就必须意识到白蛇传的这个特点,不 能本末倒置,否则就可能丧失白蛇传爱情的特性。

三、寡妇娘子论:婚姻的门当户对

  古代的爱情悲剧,多害于“门当户对”封建婚姻制度。不过本文不想“痛打落水狗”、人 云亦云地作一番抨击,相反,我倒想说说这制度的可取之处,门当户对的积极作用与积极 运用。

  在白蛇传的最早的成型文字,即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自称为“ 寡妇”。“寡妇”一词,很令人想入非非。文中白娘子自叙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 嫁了张官人,不幸亡过了,见葬在这雷岭。为因清明节近,今日带了丫鬟,往坟上祭扫了 方回。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实是狼狈。”这番话,是真是假,不好明辨,不 过许宣(那时还写作“许宣”)是相信了,我们则也姑且信之。

  白娘子以“寡妇”的形象出现,大有追究之地。她那一袭白衣与寡妇祭夫的装束吻合, 并可以“白娘子”称之;不过更重要的是她以“寡妇”的身份能更方便地接近许宣,并与许宣 结亲。宋时大家闺秀一般不宜在外抛头露面,但有夫之妇就不一样了;而且寡妇再嫁(只 要她对贞节牌坊不感兴趣),是比闺女出嫁更自由的,可以由自己作主。另外一个更深层 的原因可能是,作者大约对白娘子是持否定态度,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三言二拍 》中有很多篇章都是写“妇人之淫”的。不过笔者宁愿对冯文的白娘子持肯定态度,认为她 也是想真心爱许宣的。即使从这角度出发,白娘子自称寡妇,也可以看出她为许宣之用心 良苦。

  可以这么认为,白娘子自称寡妇,是不想给许宣太大的压力,是在暗示与鼓励许宣。 设若白娘子自称是大家小姐、千金之躯,那许宣肯定应有自知之明,会敬而远之,自惭形 秽——即使也免不了有空羡慕之意。而且年纪轻轻守寡,还可以装作可怜楚楚的样子,博取 许宣的同情。这样就可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所以“寡妇”之言,不论是冯文是“色诱”还 是“真爱”,都可谓是白娘子一手微妙而高明的技法。

  后世学者论白娘子之于许仙,不但具有“妻性”,还有“母性”。其实,如果白娘子一开 始就是白“娘子”,就是“寡妇”,曾为人妇,加之她主动追求许仙的魄力,以及她的“家世 出身背景”势力,便更能散发出那种作为“母性”的气质。反之,若只是一个“小姐”,不管 再怎么温柔,终觉“纤弱”了些,怕就只有“妻性”了。

  不过,任你如何巧舌如簧,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寡妇”一词毕竟难以归之于“褒义 词”。所以在白蛇传的后世流传中,人们出于对白娘子的喜爱,以及对白娘子光辉形象的 维护,对“寡妇”便讳莫如深,终至湮没无闻了——于是人们大约都只知白素贞她是位“千金 小姐”。不过从这位“千金小姐”初识许仙的言谈中,仍然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在一些白蛇传的戏文中,当唱到白素贞与许仙互换家门身世时,白素贞往往托言虽出 自名门,但父母双亡,主仆俩孤苦零丁,甚至远赴杭州投亲不着云云……例如越剧(戚雅仙 ),“听他道出身世事,苦比黄莲令人悯。许官人啊,你的身世多悲惨,我与你是同命人 ,先父在世为总兵,一家欢聚乐天伦。不料好景难久长,可叹二老同丧命。从此留下主婢 俩,独居无倚苦伶仃。”又如《新白娘子传奇》也唱道:“小姐名唤白素贞,家居四川芙蓉 城。老爷在世为总镇,驰骋沙场有名声。二老归天无依靠,来到江南投亲人。亲人不在无 投奔,如今暂住清波门……”田汉的京剧本对白素贞的托身避而不谈。弹词仍说是“望门寡” (这比已坐成的寡妇似好些)。

  白素贞如是说,不仅故作与许仙“同病相怜”,更是有意拉下自己的身份,使许仙不致 觉得过于“高攀”,这样许仙接受她的求爱也就容易些了。细究起来,这原是潜意识中“门 当户对”思想的体现,仅管我们厌恶门当户对的势利,但它确实左右着我们的择偶观等。 白素贞很聪慧,很体贴,她担心许仙说出“不配名门”来,就先给了她“能配”的理由。白素 贞这手段在其他一些传说戏中也能看到,又如《天仙配》(严凤英),七仙女对董永说: “大哥休要泪淋淋,我有一言奉劝君……小女子我也有伤心事,你我都是苦根生……我本住在 蓬莱村,千里迢迢来投亲。又谁知亲戚朋友无踪影,天涯沦落叹飘零。”如出一辙。

  由此观之,白素贞自贬身价,是为了在一定程度实现与许仙“门当户对”的安慰。相爱 的两人本应在平等的基础之上,仅管更重要的是平等的心态,但客观条件的限制也不能完 全忽视。所以我们对“门当户对”应该引起重新的认识,不能“一言以蔽之”,一棍子打死。 何况“门当户对”这词本身也可从不同的视角看待。比如祝英台与梁山伯同窗三载,她认为 梁兄正好志同道合,蛮登对,但在祝父眼中以家势看来却是不能匹配的了……白蛇传比梁祝 开始更幸运之处,正是没有父辈的意见干涉。

  以上,旨在讨论并澄清白蛇传关于白娘子与许仙爱情的若干问题,当然只是一家之言 ;如有失偏颇处,还望读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