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血和汤——论白蛇传故事的新进展

七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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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类: 文艺鉴赏

标签: 白蛇传

  传说不是可以被创造的,至少不是可以被刻意地创造。白蛇传的传说流传至今,已近 千年,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故事结构,这是在民间广大人民群众的选择结果。当然,从 更长远点的时间跨度来看,白蛇传仍处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笔者相信,白蛇传是个“活 体”,它有着其自身的“生长”规律。现在,以及可预测的将来,白蛇传都仍将处于它的生 长旺盛期。本文就试图说明,在当前的社会背景与文化背景下,白蛇传的故事可能有哪些 新变化。

  传说是个不断完善的过程。让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当前的“白蛇传”传说,在一般大众的 认可下,都有哪些故事情节单元?这个问题可以参照田汉先生的京剧《白蛇传》,(可以 归结为“两个凡是”),凡是该戏中的主要场次都是白蛇传的经典情节单元,凡是白蛇传中 主要的情节结构都在该戏中有所体现。因为田汉对白蛇传的改编,主要是精简原则,除了 结局有所改动外,基本是“只删不增”的。因此京剧《白蛇传》保留了白蛇传传说的所有精 华部分——当然,对于只剩下“精华”的东西是否一定是完美的好东西,可以另当别论——于是 从中可以把握白蛇传故事的主要关节点。

  简言之,当前主流的白蛇传故事应该包括:游湖借伞、(缔结良缘)、端阳惊变、昆 仑盗草、(释疑上山)、水漫金山、断桥重逢、合钵镇塔。笔者在这里并不想包括“前因 后果”,即故事的“开头”与“结局”仅管对完整的白蛇传故事来说是十分重要的,然而这并 不是“稳定”的结构,它受故事讲述者的个体思想影响甚大。

  当然,传说的故事要有所发展,必须以大量丰富的新情节的变异为基础。京剧《白蛇 传》的精简,只是由于中国古典戏曲连台本戏的衰落而折子戏的兴起,是由戏曲体裁(承 载白蛇传的形式)的发展要求决定的。但是,由于民间传说的广泛渗透性,它不会只满足 于一种表现形式的,而且它总是容易与最新的最快的形式相结合。比如现代工业社会与信 息社会新兴的影视娱乐与网络小说,在其中,白蛇传的故事得到了充分的扩展。但是,任 一段新情节的提出(甚至大部分情况都是这样),它并不能立刻被白蛇传所接受,不能成 为像“借伞”、“盗草”、“水漫”之类的经典。只当经过了相当的历史(传说当然不是历史, 但传说本身有历史)与文化的发展,某些少数情节段才能被固化为白蛇传本身的经典;而 大部分的枝蔓故事,正如花开花落,只能成为当时一时的人们的精神食粮;当然随着时间 的迁移,某些原来曾经被认为的经典情节也可能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在本文,笔者将讨论白蛇传故事的一个新情节。其实也算不上新鲜了,也不是最新的 ,因为刚出炉的正热乎的东西谁也无法正确把握。这里所谓的“新”,只是相对于上面罗列 的京剧《白蛇传》的传统而经典的情节而言。笔者最初是从新编青春越剧《蛇恋》看到这 个情节的,笔者将其归纳为“刺血和汤”,其后在李锐夫妇的小说《人间》中也看到类似的 情节。这四个字听起来有点悲壮,笔者也确曾因其悲壮而感动而激动,但这里却非因其悲 壮才认可它为白蛇传的新进展。

  《蛇恋》是剧作家罗怀臻的编剧。据说很多越迷对这个戏的评价并不高,然而笔者始 终认为,这个戏在白蛇传的创新与发展中是不可多得的。我并不确定“刺血和汤”的构思是 否为罗怀臻的首创,抑或原有这样的传说异文,所以也就只从这里开始讲吧。所谓“刺血 和汤”,就是指白素贞用自己血为乡亲们治病。在《蛇恋》中,这还成为许仙与白素贞的 药铺“保和堂”的招牌药与独家秘方——“和心汤”,故曰“刺血和汤”(《新白娘子传奇》也有 个“保安丸”,但笔者认为不如“和心汤”有新意)。故事归纳起来就是这么简单,正如“游 湖借伞”一样,不过是许仙与白素贞同舟共渡然后他把伞借给了她而已。

  然而,“刺血和汤”之所以在《蛇恋》与《人间》中倍受关注与感动,是因为它的后续 结果——简单地说,就是“人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在《蛇恋》中,当法海揭穿白素贞用 “蛇血”制药时,乡亲们立即害怕了,于是在法海的指挥下,摆起了雄黄阵“打蛇妖”。结果 是白素贞受不住,现原形了,吓死了许仙。《人间》就更夸张了,瘟疫发生时,人们排起 了“无尽的长龙”(队伍),来向白娘子“求血”,简直就成了“赤裸裸的戕害”。而且结果更 加颠倒,是人们害怕蛇血成蛊,是他们来“逼”法海收妖的。《蛇恋》作为一个戏,好歹最 后也是大团圆结局;《人间》的结局就太悲惨了,青蛇被人间的爱人害死了,白蛇自杀了 。

  很残酷!罗怀臻与李锐在这里都宣扬着一种“人性本恶”的观点。这样残酷的故事本来 是不该成为美丽的白蛇传传说的一部分的。然而,有以下几点思考,又使得“刺血和汤”与 白蛇传相容。

  首先是为法海翻案。不管何种原因,现在有个趋势是,倾向于把法海写成一个“好人” ,至少毫无厘头的多管闲事是立不住脚的。然而作为一个故事,不能只有“好人”,没有“ 恶人”。在方培成时代,白蛇与青蛇就是好人了,到田汉时代,许仙也成了好人,现在若 要让法海也变成好人,就有可能出现没有恶人,阴阳失调的“危机”。为了有矛盾的冲突, 没有恶人也得创造恶人。当白蛇传中再没有人愿意当恶人时,他们就很巧妙地把这种“恶” 推到了环境与制度之上,具象地写来,就投射到了“人间”这个群体。

  而且在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盛行,虽有偶像崇拜的疯狂,却再没有英雄崇拜的虔诚。 在古代,比如最开始的白蛇传,人们会幻想有个像法海一样的得道高僧,来为人间扫荡群 魔,保卫苍生太平。然而到了现代,人们不再需要法海,甚至很讽刺地把法海降格为普通 人,让他与青蛇或白蛇发生暧昧。当人们看到曾经高高在上的“英雄”走下神坛,甚至可以 被任意玩弄时,便能满足心理上某方面隐秘的快感。但如果没有法海,又该由谁来“收妖” ?那也就由人们自己来吧,又可以体会一下降妖的征服的快感(在上述的《蛇恋》与《人 间》中,真正对白蛇构成威胁的正是人而非法海)。这在古代的人们是难以想象的,他们 “谈妖色变”。而现在的人们,在“征服自然”的大旗的召唤下,早已没有了“敬畏”的心理, 既无畏于神,更何况妖乎?

  其次是进一步美化白娘子。一部白蛇传的发展史,就是白娘子形象的不断升华史。这 只从一个与“药”有关的细节演化就可看出端倪。比如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 白娘子与许仙是在镇江才开药铺的,在苏州只知在王主人家“日日欢娱”,倒似贪图享乐得 过且过的形象;只是到了镇江再没人会好心白养他们夫妻了,白娘子才提出开生药铺——这 是为生活所迫,很被动的开药铺。而到了弹词《白蛇传》中,白娘子是从苏州开始主动开 药铺的,为的自是给丈夫许仙创造物质财富了;不过也只是很市井地卖生药而已,为了获 利,甚至还暗撒瘟疫。在田汉的京剧《白蛇传》中,他们已不局限卖药了,白娘子开始为 别人看病问症了;不过许仙仍是别无才能的小伙计,最多只会“江边买来时鲜果,归家来 慰女华陀”,给白娘子做做下手而已。再到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许仙也上进了,摇 身变成坐诊大夫,虽然很多疑难杂症仍是由白娘子暗厢操作。

  夫妻俩一起悬壶济世,还经常义诊,这已经是很高尚的道德情操了,绝对是杏林界的 楷模,更是一段佳话。然而,可能还有人觉得这还算不得高尚,因为白娘子法术高强,这 不过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才叫高尚,那才够勇敢——“刺血和汤” 正是这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损已利人”的行为。尽管白素贞修行功底深厚,但大出血总 是有碍身体健康的,不见许仙是如何为他娘子心痛的啊。

  再次,“刺血和汤”有助于补充白蛇传故事的完整性。前面我们已经看到,“行医”已经 成为白蛇传不容忽视的一环。传统白蛇传已经明确了开药铺的时间与地点,也解决了“为 什么”行医的问题,但尚未解决的是“怎么样”行医的问题。假如他们在行医过程中遇到困 难又该怎么办?这“刺血和汤”便是一个很好的方向。当然,可以“刺血”并不意味着需要天 天“刺血”,正如可以“现形”并不表示会天天“现形”一样。看《人间》就是只有在特定情况 (瘟疫)下才使出这招。《蛇恋》因是一个戏,在故事叙述上有局限,所以不能确切看出 白素贞平时诊治伤寒感冒等小毛病是否也用蛇血。此外,“悬壶济世”倾于一般化与脸谱化 ,在中国古代,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儒医”或“侠医”都可能打出“悬壶”的招牌。而一旦加入 “刺血和汤”的秘方,尤其是蛇血,便更有白蛇传的神话特征了。

  当然,“刺血和汤”可以有不同的结果或具体实现细节。笔者其实并不欣赏《人间》那 个太过残忍的故事,只是赞同“刺血”这一点思想火花。这也好比“借伞”一段,不同文本可 能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许仙把伞借给白素贞,也有的说白素贞把伞借给许仙;还有“盗 草”,有的说是昆仑山,有的说不是昆仑山,有的说白素贞被鹤童打败了,也有的说白素 贞把鹤童打败了——尽管这些细节的不同可能反映了完全不同的思想主题,但这从白蛇传的 总体来讲,并无本质区别。所以说,“刺血和汤”虽然来源于一个残忍的故事,却也有可能 化解为一个较为温和甚至优美的故事。事实上,就白蛇传本身,也有的学者认为一开始是 个“残忍”的故事。

  以上讨论了“刺血和汤”在白蛇传“故事内”的合理性。下面再来讨论一下它在“故事外” 的来由,也就是为什么会有现代作家写出类似这样的一段故事来。

  其实,“刺血和汤”也是有中国神话“基因”的。这好比那个“端阳现形”。因为在此前就 有很多传说都提到,修行者在一定条件下会现出原形,于是把“端阳现形”结合入白蛇传的 故事中便显得很可信,像是有“理论依据”了。同样地,中国也有大量神话传说讲道行高深 的修炼者的身体某部分具有特殊的或奇异的功能,因此若说白娘子的血能治病,也就显得 十分可信了——尽管以现代医学科学看,说蛇血能包治百病是荒谬的——相反,如果不是根据 中国的传统文化习惯来讲故事,而是根据什么西方“理论”来编故事,我们就可能一时难以 接受。比如《青蛇》中那种错综复杂的、赤祼祼的、肆无忌惮的爱欲关系,又比如央视电 视剧《白蛇传》的法海像得了弗罗依德精神分裂症一般,对于广大中国的普通观众来说, 都可能觉得有些不自然。

  此外,若从写出(或发起)这个情节点的作家来看这个问题,可能会还更有趣。当然 ,正如本文开篇所讲,不管是罗怀臻或是李锐,可能都无意于引导白蛇传传说的发展方向 ,他们都不过是写自己的思想罢了。这也是众多文人作家参与白蛇传创作的一个共性,他 们写的主要不是白蛇传,而只是各位作家个体的思想。这样的例子还有香港李碧华的《青 蛇》,台湾李乔的《情天欲海——白蛇新传》等。而田汉的《白蛇传》为什么能够成功,因 为他没有“创新”,而只有“整理”,这才反映了大多数人民群众对白蛇传的要求。更早的还 有梦花馆主的《白蛇传前后集》,也是据弹词改编整理的;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也不是他自己的“原创”,而也只是收集整理。不过,笔者并不否定作家们创作白蛇传的 意义。

  罗怀臻或李锐“颠覆”白蛇传的“反传统”笔法,显然比香港的李碧华或台湾的李乔晚得 多,其原因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当李碧华写《青蛇》的时候,大陆的作家显然是不可能写 出类似的文字或小说的。然而,一旦可以写了,大陆的这两篇就显得比港台的那两篇立意 高得多,也有价值的多(笔者只从白蛇传的角度而言)。毕竟白蛇传的生存土壤在大陆, 传统文化也仍扎根于大陆。中国在当代不仅需要经济的觉醒,更需要文化的觉醒。

  又缘何大陆的作家会写出似“刺血和汤”般悲壮的故事——就目前像《人间》而言,我只 能称其悲,而未能言其美。其实想想北京奥运开幕的“人海战术”,再看看《人间》中的人 群围向白娘子与许仙家的小宅,其中竟有某种微妙的相似。中国人为了某种共同的目的, 竟能达成如此惊人的团结与一致,尽管这个目的有可能是高尚的,也可能是愚蠢的。这或 许是集体主义的优势吧——不,事实上像白娘子那般大公无私地把自己的鲜血奉献给人民群 众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才称得上共产主义的道德楷模!不管是罗还是李这两位作家 ,大约都是笔者父辈以上的长者吧。他们理所当然比咱见过世面,经过某些年代的痛定思 痛,必定会(有意或无意地)反映在他们的作品中。

  不过话说回来,人们确是应该追求某种崇高的理想。只是世道多艰,人性固有的弱点 难以克服,真正能达到那个境界的鲜者矣。虽然人自己达不到那个理想,却可以反映于文 学作品中,比如寄托于白娘子这个想做人的妖(仙)身上。在传统白蛇传中,白娘子俨然 成为中华民族传统女性的完美化身,就正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像白娘子这样完美的贤 妻惠母。因而在这里,像白娘子“刺血”的无私奉献精神也是值得每个人学习的。也许把类 似的思想强加于“样板戏”的说教,只能是昙花一现——笔者也无意批判样板戏,其实样板对 现代京剧的音乐也作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但把这样的故事结合入我们民族千百年一直传 颂着的民间传说白蛇传中,就有可能得到永恒的价值。

  似乎扯远了点,回到白蛇传来,作个小结。本文只想说,在当今大量涌现的白蛇传改 编中,笔者认为“刺血和汤”是个很有发展前景的情节单元。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刺血”可 能成为白蛇传传说发展中继“盗草”、“祭塔”之后的另一个经典折子,它的感动也将随着白 蛇传而代代相传下去。当然了,即使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命运,尚且不能铁口直断,更何况 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故事呢;故以上纯属一家之言,信否由君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