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比较怀疑许仙为什么会画娘子的像，丹青绘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许仙从何处 学来丹青妙笔，新白为什么要增设这个情节，今天再仔细一听长篇弹词《白蛇传》的一个 唱段，才明白这个情节本来就是《义妖传》就有的。苏州弹词《白蛇传》有一回叫《哭容 》，下面我抄段唱词如下：
白蛇传·许仙哭容（演唱：蒋月泉）
许 仙：孤灯黯淡月朦胧，我是怕听孤山夜半钟。
思念娇妻难合目， 深宵挥泪泪溶溶。
实指望天长地久好相爱，那晓无情剑，降半空，斩断夫妻情意浓。
娘子啊！你在塔中受尽千般苦，但不知你何日方能出牢笼。
想必你在塔中常把仙官念，你哭断愁肠血泪红。
我如今是虽然偷活人世上，
只落得愁叠叠，恨重重，花落落，水流东，人不见，梦成空，
宝镜银瓶尘土封，空对丹青泣玉容。
为什么，你不把秋波来转一转，看一看你那憔悴郎君的苦面容。
今日里梦蛟寻娘娘不见，叫我有何言语告儿童。
我是千叮万唤肝肠断，要相逢，除非在梦中，倒是醒来仍旧一场空。
在听这段弹词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新白中在白素贞关入雷峰塔后许仙那锥心的思念。我 不是说新白的台词唱词与这弹词有多少相似之处——事实上，新白的大多台词唱词来自方 培成的《雷峰塔》，这部传奇的词藻够华丽的——而是这段情节及表达的感情与之有着直 接的关系。
白素贞在第28集关入雷峰塔，“前传”到30集才结束，这整整两集的内容都演了些什 么？主要不过就是许仙对娘子的思念，最后决定去“金山对雷峰”。白娘子与许仙的这段 生离之恸演得极具感染力，不说娘子自金山下来投靠姐姐姐夫家，虽然人前一副贤妻惠母 ，那么达观自信的形象，但人后尤其在夜深人静时常常向隅而虑，为自己水漫金山的“罪 愆”而发嘘，预感天遣将至，却只深藏于心底，独个儿默默忍受这身心的摧残。也不想说 在仕林弥月时夫妻重游西湖时，娘子看到雷峰塔时的震惊，以及后来小青与许娇容先后苦 劝娘子迫使娘子痛苦地决定“我走！”。当然更不必说在雷峰塔前那抢天呼地，撕心裂肺 ，不忍卒视的惨别。我这里只想谈谈娘子最终关入雷峰塔后新白所做的善后处理工作，也 依然演得那样丝丝缕缕，刺痛心扉。
本来，新白为白娘子被镇雷峰塔的悲剧做了充足的张势，但在悲剧的高潮过后，编导 仍觉意犹味尽，不惜花费大量笔墨表述了许仙思妻的心理过程。开始，许仙“傻劲”上冲 ，想跪在雷峰塔前，做无言的抗争。后被同样贤惠的姐姐劝回去。当夜睹物思情，回忆与 娘子从相遇到相爱到最后分离的点点滴滴，导演共用了九组镜头来表现许仙的回忆，历历 回演往事，当真锥心之痛。在厨房与姐姐的那段对话，更是平凡中见真情。许仙的自责， 正是对娘子贤淑及许白夫妇齐眉恩爱的回写。其实在新白中，许仙已经做得很优秀了，不 是像他自责那样一无是处。只是白素贞作为娘子太完美了，任何一个凡间男子被这样一个 娘子爱着宠着，都只好享受幸福的安逸。其实白素贞做得最多的也只是照顾许仙的起居， 就这么平凡的琐事，然而当一旦失去娘子，许仙从平凡中更强烈感受到娘子无私的爱。
最终许仙选择出家，向娘子赎罪，也为娘子赎罪，这是新白思想与情节的必然发展。 临行前许仙给娘子画了最后一次像，并题诗：
天予多情不与长相守，
空自凝眸春风笑人瘦。
盼如潮汐一日看两回，
归去同修金山对雷峰。
我想这段情节可能就是根据这段“哭容”弹词的改编。在古典爱情小说戏曲中，描容是很 常见的情节，比如杜丽娘在病死前就曾为自己描真。在古时候，描容远比我们现在照相留 念的感情来复复杂。许仙描容，要表达的是对娘子的思念。在原来的弹词中，许仙对着自 己画的像有大段的唱段，许仙对娘子是怎样的思念，就要听众去体会了。新白用现代的影 视语言把许仙思妻的过程细致地表达出来，就有更形象的感染力了。新白的这段情节与弹 词的不同在于，弹词中许仙是凭画对娘子表达思念，而新白中表演许仙的思念在描画之前 。这种细微的不同可能主要是考虑不同体裁的不同表现手法，弹词作为一种曲艺艺术，凭 空而唱那就不容易想像了，所以设想让许仙对着画像思念，也容易组织唱词。而影视，能 触发思念的物事就太多了，餐桌上的两只空碗，娘子用过梳子、留下的头发……无不伤感 。
更妙的是，这还不是许仙的第一次给娘子描容。在新白中，许仙曾先后三次画娘子的 像，这是第三次。从新白的情节发展看，这第三次描容似乎似乎是因为受前两次的启发， “习惯性”地描容以寄哀思。但从“原著”来看，只有这第三次在“原著”才是有的，反 而前两次是编剧在第三次的基础上想像挥发编加的。这种手法让我突然想起小青三盗库银 的精巧构思（详见拙评：试论小青三盗库银在《新白娘子传奇》中的意义），两者竟有惊 人的相似，这未必只是巧合吧，可能反映了新白编剧组对白蛇传“原著”的改编策略。（ 按：白蛇传并无真正的原著概念，我这里加上引号，取泛化的意思）
新白不但把原有的那场“哭容”极其动情地表演了出来，而且伏线千里，早在第四集 就开始有“画像”的情节。那时许仙被发配苏州，保释在济人堂帮忙。可能许仙虽然对这 场飞来横祸也有疑问，也有迷惘，但他一定是相信娘子的，也许别人会对这个奇异的盗银 案有风言风雨，比如说主婢二人是妖什么的，但许仙对娘子却不曾怀疑，不想怀疑。许仙 这样对娘子痴情的信任，正是与以往白蛇传中许仙的不同与进步之处，像冯梦龙版那里娘 子来找许仙，许仙还拒不相认。
说许仙被发配后仍信任娘子，一直在思念娘子，这从他在济人堂拒婚那场便可表现出 来。为什么许仙一到济人堂时不说自己曾经娶亲呢，比如在闲聊家常时（新白另一个特点 与感人之处就是把故事讲得如拉家常一般，在平淡中见真情）提及自己不但有姐姐这个亲 人，而且还有娘子至亲。如果许仙先说明自己的家庭成员关系，就不会有为玉莲提亲这场 误会了，而之所以先不说，不但是为了情节的合理发展，更可以从中揣测许仙的心理。当 时许仙是因为娘子给的银子而致身陷缧绁，许仙难免有所怀疑娘子，这也是人之常情，所 以娘子是许仙当时心中一隐痛，不忍提及，否则别人追根究底，岂不是要说娘子是“窃贼 ”，给娘子蒙污么？所以许仙宁愿痴痴地等，等娘子来给自己一个说法——后来娘子随便 编了一个理由，许仙也就傻傻地相信了——但是，当郝江化来提亲时，当要他抛负娘子另 结新欢时，许仙对娘子的感情立即占了绝对上风，义正严辞拒婚，大胆地说出“家有贤妻 ”，而此时此地许仙说“家有贤妻”，有特别的感人力量。因为从客观上讲，彼时许仙正 是被贤妻所误而官司缠身发配客乡，而且茫茫人海，贤妻不知何方，再说他与娘子成亲也 才不过三天，三天的感情对不专一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脆弱了。然而许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 下，敢于拒绝“老板女儿”的青睐，谨守对娘子的一片痴情。如此许仙，何处可寻，难怪 在一旁隐身观看的娘子也要感激泣下了……
因为白天的提亲事件，更引起许仙的思妻之念，所以当夜许仙给娘子画下了第一张像 ，这张像，是对许仙近日思妻的总结。这张像，也是最奇妙，最喜剧，最有情趣的一张— —呵呵，神女会襄王，还有玉莲小姑娘的胡缠，妙矣。第二天，娘子来寻官人，他们在苏 州保安堂开始了蜜月般的生活，而那张画像，正是挂在他们的卧房里。
许仙给娘子画的第二张像，在镇江，也是值夫妻分别之时。因盗宝案从苏州到镇江， 许仙夫妇分离多时，除了娘子最后关入雷峰塔外，就数这次梁府仗势拆散鸳鸯两分飞来得 最无奈与痛惜了。虽然这段情节演得有点繁琐，笔者对此颇有微词，但看到他们在镇江保 安堂重逢“小别胜新婚”的情节时，也着实大大激动了一把。
许仙最重要的无疑是娘子，他一到镇江，首先就要找娘子。他画娘子，直接目的是让 徐乾“按图索骥”，帮忙找娘子与小青，本质原因却也是对娘子的思念，思念之深，才会 心急如焚。这张像，却也是最无奈的一张。虽然许仙在画该像时满怀喜悦与憧憬，还边唱 边画，只可惜他们在镇江好景不长。而徐乾也十足一市侩的伪君子，就看许仙画像时也可 见一斑，画像前，徐乾说他可能有事，要许仙自己把画送到镇江府衙，画像后，徐乾看到 娘子的绝世容颜后，马上改口要陪许仙一起送去。看后来徐乾拿出小青的画像央求许仙作 媒，可知他后来又悄悄从镇江府衙把小青的画像取回来了，而且一定把娘子的画也取来了 ，是何居心，昭然若揭。从这也可以再次看到徐乾前面要求一同送画的心计，正因为画也 是他徐乾送去的，所以后来他再向镇江府衙要求索回，也是那么顺理成章，主要是不引起 人家半点怀疑。其实徐乾真正垂涎的是娘子，只是由于他开始与许仙称兄道弟，一时难撕 下脸皮，只好退而求其次，妄想先把小青弄到手再说……许仙太单纯了，为小人所乘，委 实可叹。
至于这第二张画的去向，也是无可奈何的。可能这两张画仍然被徐乾迁家时带走，也 可能是徐乾再不敢要这两张画，弃扔在镇江旧宅，娘子水漫金山，殃及池鱼，人都淹死那 么多，这画也估计被大水冲走了。
第三张画，本文开头已经仔细分析过了，这是许仙的“绝笔”之作。这是最痛心疾首 的一张，也是最饱含感情的一张，而且这张画后来起着越来越多的作用。许仙画像，缘于 思念，缘于爱情。七年间，许娇容与李公甫年年擦画，是怀念亲情的寄托。十七年后，胡 媚娘凭此画“乌鸦变凤凰”，再现娘子的绝代风华，补写另一段人妖之恋。二十年后，娘 子与官人双双仙去，这画像就成了他们留给仕林的一份宝贵的遗物。仕林一定会把这画重 新装裱，挂在自己的府祇上，早晚三柱香，追念缅怀亲爹亲娘，他人有幸瞻仰，也流传下 一段伟大、动人而美丽的传说故事……
（2006-0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