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汉《白蛇传》剧本赏析数则

七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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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类: 文艺鉴赏

  剧本是要和戏一起看,那才有味道。以前我就曾为此受到一位网友的批评教育。我们 一开始读到元杂剧或明清传奇,可能会惊叹于这种古典体裁的古色古香,认为它的文学水 平与艺术水平都达到了很高的高度。但再一看昆曲,就会觉得它所对应的或类似的古本剧 本脚本实在“不够味道”,甚至陡然间要怀疑它们的价值。只是昆曲表演剧目的严重失传, 现在除了《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这“三大巨头”外,很难再看到自古流传下 来的经典剧目了,或者只有星星点点的几个折子戏。在这种情况下,传奇剧本便聊胜于无 ,就大有研究与学习的价值了。譬如说,若没有汤显祖的《牡丹亭》剧本一直摆在那儿, 就凭原先流传下来的那几个折子,那白先勇先生是如何凭着一腔热情也不能将全本《牡丹 亭》重现于世的。

  于是又想到当今娱乐文化中有个很奇怪的文学体裁叫“电视小说”。人家戏曲剧本好歹 也是先写出来指导戏曲排演的,演完重整理辑录总结也可以指导下一次的复排。而时下一 些所谓“电视小说”,电视都播完了,还写什么小说,无非是靠着宿主电视剧这棵摇钱树吧 ,真怀疑它是否能叫“小说”或“文学”了。

  罢了,刚落笔就偏题了。本文想讲的是京剧《白蛇传》的剧本,就是田汉先生在半个 多世纪前的精心之作,至今仍作为京剧及其他许多地方剧种演出《白蛇传》的底本。在看 过它的诸多“实例化对象”(《白蛇传》的历次演出)后,再回头看看这个剧本,就会有很 多新的认识,也更容易产生强烈的共鸣。田汉《白蛇传》的成功,还有另外两位老先生, 也是京剧界的泰斗,功不可没。一是王瑶卿的唱腔设计,一是李紫贵的舞台导演。然而, 笔者很不自信拙笔能描绘传达出《白蛇传》那唱腔音乐、与那身段动作的优美,所以就拣 拣剧本略说一二,以示笔者对《白蛇传》这戏的由衷热忱。

  从《金钵记》到《白蛇传》,大约修改了十余载吧。笔者未能得见《金钵记》,以下 《白蛇传》主要根据《田汉全集》收录的剧本为准。在这《白蛇传》“定稿”中,作者很 “艰难”地删除了“盗库银”一场,不过还留着“释疑”一折——是第八场,在“盗草” 与“上山”之间,不过这场现在也基本不演了。历代名家与非名家演出该戏,都有些许不 同的处理,尤其是“合钵”一场。田汉本人后来也专为赵燕侠补写了一段“二黄徽调”( 亲儿的脸吻儿的腮),不过并没有“整合”入原剧本中,在《田汉全集》中也只作为该剧 本的一个“附录”。也许作者也深知戏曲剧本(以及戏本身)都是持续创作的过程,这样 的修改或修补何处不在,以致于没有“定稿”的意义。然而我们至今仍说京剧《白蛇传》 为田汉所作,是因为现在演出该戏的主要思想及绝大部分语言(唱、念、白)都不出田汉 剧本的左右。本文就略举数例,欣赏《白蛇传》剧本语言的优美、生动,以及田汉先生驾 驭语言的魅力,从中也还可以看到“白蛇传”这传说本身对田汉《白蛇传》创作的影响。

  田汉先生对剧本的创作是很认真严谨的。比如在第一场“游湖”时,白素贞说到以前在 峨嵋修炼时,洞府高寒,白云深锁,“闲游冷杉径,闷对桫椤花”……这十个字,就是作者亲 临峨嵋的生活体验写出的。他观察到在峨嵋山顶只有这种“冷杉”与“桫椤”,所以回来才写 或改出这两句来。但田汉也是有着天才的急智的,另一段创作佳话正是发生在《白蛇传》 的排练厅排练“断桥”时,田汉与王瑶卿两位先生,觉得白素贞原来在“断桥”这场戏的唱嫌 少了些,于是一个现场作词,一个现场谱曲,写出了那段“你忍心……”

    ┏━━━━━━━━━━━┓
    ┃你、你、你——        ┃
    ┃你忍心将我伤,        ┃
    ┃端阳佳节劝雄黄。     ┃
    ┃你忍心将我诳,        ┃
    ┃才对双星盟誓愿,     ┃
    ┃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
    ┃你忍心叫我断肠,     ┃
    ┃平日恩情且不讲,     ┃
    ┃不念我腹中还有小儿郎?┃
    ┃你忍心见我败亡,     ┃
    ┃可怜我与神将刀对枪, ┃
    ┃只杀得云愁雾惨、     ┃
    ┃波翻浪滚、战鼓连天响,┃
    ┃你袖手旁观在山岗。    ┃
    ┃手摸胸膛你想一想,    ┃
    ┃你有何面目来见妻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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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段很“规矩”的唱词,以致于笔者在引用这段唱词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断句。正是 在这段唱中,白素贞将心中的那种委屈、怨恨之情喷薄而出,一般都是唱快板,声声数落 许仙的负心薄悻。四个“你忍心”层层递进,就直观了,一句比一句唱得多;仔细体会下这 段唱,闻之动容。

  这儿又提出个问题,作者为什么会觉得原来的“断桥”白素贞唱段不够多,不尽兴不足 意?其实看早些年京剧《白蛇传》演出,比如杜近芳老师或李炳淑老师演的,很能轻易地 感觉到这是个“旦角戏”,许仙只是个“配戏”的,唱段是很少的,整本戏基本是白素贞在唱 了。然而,再看看田汉的原剧本,许仙的确有不少唱段唱词,白素贞的唱若不强化的话, 还真怕有喧宾夺主之虞。只是在很多实际演出中,许仙都“偷工减料”了。但是在近些年的 演出中,许仙的戏份又多起来了,这是由于时代的发展,尤其是年轻朋友的审美观,不能 只有白素贞一人在唱了,许仙也应该积极点共同维持他们的爱情。另外,再看看以“女小 生”挂牌的越剧,它演的《白蛇传》许仙也更是唱腔丰富的。

  “断桥”无疑是现在《白蛇传》最经典的一折,其中还有另一段脍炙人口的唱段,“青 妹慢举龙泉剑”。就是白素贞向许仙诉说真情,表明自己是“蛇仙”身份那段。很过瘾,越 唱越动情,难怪乎要愧煞“钱塘小许仙”。这个唱段有好几个层次,白素贞从回忆下山舟遇 许郎开始,一直到水漫金山,哀惋、凄美、动人。由于唱段较长,不便全部引用,这里也 只看一下那几句不太“规矩”的“我爱你……”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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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风雨途中识郎面,         ┃
    ┃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
    ┃我爱你常把娘亲念,        ┃
    ┃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 ┃
    ┃红楼交颈春无限,         ┃
    ┃……                     ┃
    ┗━━━━━━━━━━━━━┛

  “我爱你”之句具有时代气息(在更早的文本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白话),并且“与时 俱进”(只是现在的人已经把这三个字说滥了)。然而要在解放初期直接在戏文中写上这 样的白话也是不常见的,是大胆的。田汉如此写,也正是要表现白素贞大胆追求个人婚姻 幸福自由的。更主要的是,这几句写出了白素贞为什么爱许仙的原因,她爱他什么?这有 三层意思。第一层当然是“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可见白素贞也正像许多初怀春的 少女,看到“貌似潘安”的少年男子,也会“陡起狂澜”。然而,若意仅尽于此,那就未免浅 薄甚至低俗了。

  第二层意思是“我爱你常把娘亲念”。这句词解释了为什么在那一天,那一刻,会出现 个“风度翩翩”的许仙。原来这个“风度翩翩”的许仙不是出来游春的,也不是出来看“美眉” 的,他是去“灵隐扫墓”祭拜双亲的。古人对“慎终追远”看得很严肃,而且许仙是个纯孝君 子,所以虽然家境不太好,在那天他仍是特意地穿了件新衣裳,很庄重地去祭拜父母。这 反映的是内在的品性,所以就更打动了白素贞的心。第三层是“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 。这就是白素贞的心地善良了。就像《天仙配》中的七仙女,看孝子董永家贫,便主动下 凡来为之持家。而当时白素贞的心境,与之正如出一辙。由此观之,田汉先生写下这几句 ,并不随意,更不简单。

  “断桥”一折还有一处“抢白”很值得体味,就是小青质疑许仙的有一句:

    小 青:许仙,既然法海不许你下山来见小姐,从镇江到此,千里迢迢,你今天是怎么来的?
    许 仙:只因……
    小 青:是不是法海派你来追赶我们姐妹来了?这样负心之人,待我杀了他!

小青问得很尖锐,而且她为了维护姐姐,痛恨许仙,只要心思稍密的人肯定会问这么一句 。当然白素贞还心爱着许仙,在断桥上见到许仙只能是“百感交集”,未必会问这么一句。 于是小青发问了,而且还不等许仙回答完就抢过话头,很“武断”地推测许仙的行径,然后 扬言要杀了这负心之人。这当然是为了反映小青的泼辣,敢爱敢恨。但假设小青稍微一迟 疑,让许仙回答完,许仙又会如何回答呢?无法回答!这便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既然无法 回答,回答不清楚,就干脆不回答。

  这是个很讨厌的问题,但也是很重要的问题,因为这关系着“断桥”的故事之所以能够 发生的基础。根据前场,白素贞与小青“水斗”失败,从金山寺遁回杭州;而许仙是在“逃 山”一场被小沙弥放下山的。但要注意,白素贞与小青是蛇仙,她们从镇江回杭州也许只 需瞬息之间;但许仙是个凡人,如何能追上她们,何以能“断桥重逢”?而且从“断桥”开始 的那句导板来看,“杀出了金山寺怒如烈火”,显见“断桥”发生的时间是紧接“水斗”之后。 没任何理由可以认为白素贞与小青也是慢腾腾地从镇江走回杭州的(而且看小青还是后来 赶上的,可见她原是在掩护白素贞撤退的,小青在断后),她们也没有在断桥等上几天专 等许仙的到来。也许有人觉得这太过吹毛求疵,戏曲应该重表演,而非重故事。笔者也基 本同意这则“戏曲理论”,但《白蛇传》这戏有点不一样,离开了“白蛇传”的故事,《白蛇 传》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经典。

  再看许仙刚上场的唱词,大约是“急急忙忙奔家园,一路只把贤妻念。”,也有的演出 是“不分昼夜奔家园……”,但前面说过,不管许仙他怎么“奔”,就是不可能见到她娘子“花 憔柳悴断桥边”。其实田汉的原剧本是“神风一阵到家园”。这“神风”又从何而来?在田汉 的原剧本中,“逃山”那场,小沙弥带着许仙想逃,真不巧碰上了法海,是法海叫风神送许 仙回杭州的(在有的民间传说中,是说金山寺后有个“法海洞”,让许仙一直走到尽头,就 是杭州断桥了)。法海又怎会如此好心,送许仙回去?在田汉之前的旧本中,是说“孽缘 未了,合该重聚”。田汉略微改了下台词,法海是担心青白二蛇“若逃往别地,必留后患”, 所以干脆让许仙“与白妖重聚”。而在这段时间内,法海亲上西天求了件更厉害的法宝(紫 金钵)来收白素贞(参见李炳淑的电影《白蛇传》)。

  在更早的本子中,“风神”这一段是在《断桥》开始的,法海主动把躲在金山寺“避难” 的许仙(那时的许仙就没有田汉笔下的许仙那么可爱了)叫出来,让他回杭州去——这在根 据早期录音制作的“音配像”(1955 年梅兰芳、姜妙香的昆曲《断桥》)中便有此说——田 汉把这一细节移出“断桥”,放在“逃山”之末,这样就使“断桥”更为紧凑与“洁净”,可以当 作单独的折子戏来演了。接着,许仙上场呼应的那一句“神风一阵到家园”也改掉了。事实 上,虽然在原来的传说中,法海送许仙返杭是个“合理”的说法,但田汉改编的《白蛇传》 ,由于他想表达的主题,这个细节若放回去,怎么都有点模糊了。所以在很多演出中略过 这一节也是合理的做法。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断桥”一折干净了。所以当小青问出上面那一句责难时,许仙根 本无从回答;即使能“据实回答”,也必将把“断桥”的情节发展复杂化。所以田汉先生在原 剧本中只写了“只因……”两个字就完了,避重就轻;他可以将这个“难题”狠狠地提起,又轻 轻地抹去,毫不露痕迹,使一般的观众根本感觉不到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然也就感觉不 到其中有什么“玄机”)。这其实就是戏曲表演与故事叙说的矛盾冲突,在很多剧目中都可 能会遇到类似问题。而在这里,田汉先生很成功并轻巧地化解了这个矛盾,实乃一典范也 。

  在京剧《白蛇传》中,最经典的是“断桥”,最优美的是“游湖”,最精彩的是“水斗”—— 当然,“水斗”一场主要是依赖于演员(们)的舞台呈现。下面就再举一个“游湖”的例子。 就比如田汉先生在其中对“雨”的运用就很有技巧。

  “游湖”这场可以根据“雨下”、“雨停”、再“雨下”分为几个阶段。第一场雨是自然状态 的雨,第二场雨才是白素贞或小青作法召来的雨。也有的传说本子或其他剧的演出说第一 场也是因作法而来的,可能田汉先生觉得这样未免显得白素贞太有“心机”了,所以弃之不 用。我们也宁愿相信这第一场雨是天公作美,有意撮合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吧。而且,写 第一场雨的引子还有几个妙处。白素贞是在开始下雨后才看到许仙的,然后唱“这颗心千 百载微漪不泛,却为何今日里陡起狂澜?”,这太符合具体情境了。想那雨点打在湖面上 ,激起丝丝涟漪,白素贞便“就地取材”,借以比拟自己的心境了。而且也正由于正下着雨 ,许仙是撑开伞上场的,这也为许仙的上场增加了些戏剧性,使得他的上场有点特别。

  然后是“让伞”、“叫船”,小青在船上硬拉着白素贞与许仙两共用一把伞……然后就“雨 停”了。许仙趁机走出了与白素贞共处伞下的尴尬境地,所以这“雨”停得也是恰到好处。 于是白素贞与许仙就能放开身心来“对唱”了,伴着美丽的西湖,歌声荡漾,惋转醉人。假 如那“雨”一直不停,那反而不好办了,两人局促下伞下(或有的说船舱中),就难有从容 、潇洒的舞台调度了。而且雨停了,才能使雨再起。白素贞为了能把那伞借回家去,并引 许仙来访,这才故意作法下了第二场雨。

  一般来说,戏曲都会来些“插科打浑”,以增加喜剧效果,但“搞笑”的“嚎头”不能变成 哗众取宠。看“游湖”这折的“浑语”都被安排在雨前雨后,而在雨中都一直在很认真地表演 白素贞与许仙的纯情。比如前面有可爱的小青问“断桥怎么没断啊”,后面是许仙问白素贞 的姓氏。因为刚刚对着白素贞,忘乎所以,没来得及问姓名,所以才有“傻傻地”问姓氏这 一节,而且问来姓氏还忘了,冷不防被舩翁一声嘲笑,煞是有趣。

  以上只是管中窥豹,略微介绍了田汉先生的京剧《白蛇传》的文学魅力与艺术魅力。 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经典剧目,“白蛇传”的故事也必将一代一代传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