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白蛇传·情》之剧本改编:中正守一

七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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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类: 文艺鉴赏

关于粤剧《白蛇传·情》的故事情节,表现上看似乎“缺乏创新”而泛善可谈。但我觉得 还是有必要单独拎出来谈一谈。因为只谈情节,电影版与舞台版区别甚微,所以本文的讨 论一般也不特指电影或戏曲舞台版,除非特别强调的情况下。

粤剧之前也有演传统戏《白蛇传》,这个《白蛇传·情》属于新编戏,其情节与主题是有 所创新的。总体来说,这个剧本是合理的,与戏曲表演是相匹配的。反之如果自作聪明或 故作高深胡乱加戏,风险会更高,争议会更大。

要理解《白蛇传·情》剧本改编创作的思路,还得回顾下传统戏曲在《白蛇传》上的发展 与演化。人类诸事,皆可以史为鉴。

白蛇传故事的繁化与精简

白蛇传最初可能只个简单的民间故事,在艺人的传唱中不断丰富其故事情节。一般认为的 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冯梦龙《警世通言》收录的一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这已经是经 过文人加工整理过的文本。可认为是当时较为流行的说书话本的样貌。至清代方成培的《 雷峰塔》传奇剧本又是一个经典结点,可认为是古典戏曲演绎白蛇传的样貌,情节已经非 常丰富,共计三十四折,至今有些昆曲折子戏还可见其影响。还有清末的评弹《义妖传》, 情节与细节都更加丰富,因其体裁的不同,没有戏曲表演的限制,而长于叙事。

这都是白蛇传故事繁化的过程,它使白蛇传的情节更丰富,更生动,也赋予了更多的内涵 与意义。但是到上世纪中叶的“戏改”工程,以田汉的京剧本《白蛇传》为代表,却又走 向了精简化的道路。田汉最初是从梨园旧本改编为《金钵记》,随后又精简为《白蛇传》 。他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删戏,而非加戏。

不管增删,都是再创作的过程。戏曲剧本的精简化,是符合戏曲发展的时代需求的。在清 以前,看戏对于大户人家可是极普遍的娱乐消遣,所以戏可以越演越长,甚至可以连演十 天半月的,这叫连台本戏。就像现代的电视连续剧一样。21世初曾有白先勇先生斥资筹划 重排汤显祖的原本昆曲《牡丹亭》,所出 DVD 影像资料上中下三集各有三个多小时,实 况中估计也要在剧院连演三五晚吧。

但是到了现代,娱乐多样化,剧院戏曲显然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演超长连台本戏了。折子戏 又太单薄,不算完整故事,只能作为艺术交流。所以现代常说的“全本戏”一般在 2 小 时左右。相比电影一般在 1.5 至 2 小时的长度,已经是同一个数量级了,现场演戏稍为 费时一点也可理解。

在这种背景下,就好理解田汉精编剧本《白蛇传》的意义所在了。至今京剧舞台上表演的 《白蛇传》,也几乎是田汉本的底子,同时各地方戏迁移《白蛇传》剧目时也大多参考田 汉本。

田汉本的《白蛇传》,故事情节主要是:游湖借伞、端阳惊变、昆仑盗草、水漫金山、断 桥重逢、合钵镇塔,外加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毁塔。中间或有些过场,但并不关键。比如 说借伞之后的还伞成亲,端阳前法海“说许”即游说许仙用雄黄试妻,水漫之前“诓许” 即法海连哄带骗把许仙掳上金山等。

田汉删掉的情节,有首尾的白蛇身份背景与出塔再返仙界,除篇幅原因外,估计当时还认 为这属于“封建迷信”的糟粕。删了收青的枝节(川剧仍演),删了盗库银,认为这有损 白娘子的形象。结尾改了状元祭塔,而是小青毁塔救姐,这是为了更符合抗争的主题,当 时或许还有“阶级斗争”为纲的任务。

也正因为白蛇传几百年流传中丰富了太多情节,田汉在精简时才有操作空间,辨别主干与 枝蔓,划分重点,提炼经典。

如果觉得京剧本删减可惜,那可以去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删减的情节基本可以找 回来,同时在生活化与温情化的基调下还充实了许多内容,比如开药铺悬壶济世的故事, 在戏曲舞台上是没法详实表演的。

粤剧《白蛇传·情》与京剧本《白蛇传》比较

粤剧《白蛇传·情》的编剧莫非,与田汉的改编思路原则上是如出一辙的,都是适应时代 主题的精简。同时,与田汉相比,时代的变化没那么大,所以莫非改编的幅度也更小。

《白蛇传·情》舞台版有分折标题(电影版有分折但无标题),可与京剧本对应如下:

  • 序幕:怀情
  • 一折:钟情(游湖借伞)
  • 二折:惊情(端阳惊变)
  • 三折:求情(昆仑盗草)
  • 四折:伤情(水漫金山)
  • 五折:续情(断桥重逢)
  • 尾声:末了情(毁塔改守塔)

为了呼应“情”的主题,每折的标题的取名也特意地加上“情”字。这只是抒情上的文采 ,要说概括故事内容,还是传统白蛇传的标题更切合。

所以乍一看,《白蛇传·情》的故事情节与田汉的京剧本基本也没啥区别,只有序幕与尾 声不同罢了。而一般来说,若只看剧情图热闹,也应该掐头去尾看主体部分,要领悟思想 主题啥的才要特别关注开头与结局,因为这是创作者的点题“私货”。田汉用毁塔来强化 抗争的主题,莫非用守塔来强化爱情的主题。

序幕是《白蛇传·情》新编戏比较特别的一个地方,像极了借鉴影视剧主题曲的做法。 这未必说明它从一开始就计划要拍电影的,但它确实更适合拍成电影。从电影中能更明显 体会到开头与结尾是呼应的,它表现的其实是同一个情节单元,就是“守塔”的结局。序 幕是以白素贞的视角,在塔内唱主题曲,尾是以许仙的视角,来探望娘子。其中两人在一 起的镜头,都可理解为他们想象与思念的外化。

第一折严格说来只有游湖,没有借伞,也更没有后续的还伞,白素贞当天就主动请许仙到 家里小坐了。这点区别并不关键,关键只要将感情渲染到位,那就够了。然后每一折的细 节改动,都是为强化“情”的主题服务。比如端阳劝酒,无关试探,就是古人过“情人节 ”式的感情升温与情不自禁。其实一些京剧演出版,也在极力弱化许仙劝酒的试探与怀疑 性质,只不过若保留了法海“说许”的段落,就难免有所联想。

电影版的武戏比舞台版精彩,这是现实条件决定的。而且电影版的盗草与水斗两折武戏, 也不忘紧扣“情”的主题,不单单是为了炫技。在昆仑,白素贞直接感动了两位仙童,完 全不用南极仙翁来走过场(同时达到了精简的目的)。在金山寺,由传统程式化的踢枪改 为了水袖舞与十八罗汉战斗,更是感情张力炸裂。而且罗汉们也是手下留情了的,只是要 把白素贞架出去,没有要重伤她或当场收伏她的意思。

《白蛇传·情》没有单独的“合钵镇塔”这折。从某种角度讲,这只是故事正文的“真结 局”。京剧以及其他许多剧种演合钵一折,另有重要目的是表达母子分离的情感。《白蛇 传·情》的“情”尤以“爱情”为重点,故此精简了这折,避免两种(都很伟大)情感互 相“抢戏”,只突出一点,也是可理解的。

至于京剧最后的理想结局,小青修炼十六年后回来火烧雷峰塔救出白素贞,其实是不尽合 理的。这可是神话剧,不是武侠剧,神话语境下的修炼至少得是以百年计而非十年计才能 有所突破的吧。所以从理性上讲,许仙守塔才是更现实的结局,而且是悲剧。

守塔的结局,其实也不是首次见于《白蛇传·情》。2006 年央视出品的电视剧《白蛇传 》(刘涛潘粤明版)也是以守塔悲剧结尾,只不过以三十集的电视剧篇幅,只讲“爱情至 上”的道理就显得单薄狭隘了些。还有越剧新编戏《蛇恋》结局也类似,但细节处理又稍 不同,那里叫“护塔”,而且只到当年冬天就突发变故,白蛇在塔内生子,许仙就把娘子 哭出来了。从儿子孝感动天改为许仙自己情感动天把白蛇放出来了,巧妙的悲喜剧又转回 大团圆结局。

而《白蛇传·情》电影有个细节明确交待了,白素贞是在入塔前产子的,有一声婴啼。不 过电影的处理,在断桥重逢末尾就被镇塔,确实突兀了些。舞台版的留白处理更好,只在 尾声开头以白素贞独白的方式交待这个事件的缘由。

总之,原田汉版剧本的主题是为自由的抗争,莫非的剧本主题则是讴歌爱情。这两者都是 人类永恒的主题,没必要机械主义强分高下,只是各自己适应时代而已。田汉那时代更讲 究抗争,毕竟是写过《义勇军进行曲》国歌的男人。当然了,现在的我们是否也应该继续 与资本家作斗争,那是另一个敏感话题,这里就不多论了。

理性回归的法海形象改变

《白蛇传·情》另一个重要“创新”就是法海形象的改变,不再是“背锅侠”坏人,而就 是正义的有德高僧。不过这也非原创,只不过是回归它原来的形象。

因为早期的白蛇传故事,法海就是好人呀,白蛇却还妖性十足。只是在流变中白蛇的形象 越来越美,几乎就是传统的贤妻惠母之典型,与之相对的法海自然就逐渐变成坏人了。在 田汉本的《白蛇传》中,法海更被打上了“封建势力”的标签,她挑唆许仙在端午节下雄 黄,白素贞千幸万苦救活的许仙,又被法海强掳上金山,最后镇压白娘子……做足了大反 派的戏份。

《白蛇传·情》也不是第一个为法海翻案的,但它在不改变剧情单元,不胡乱加戏的情况 下做到为法海形象重新定位,却是相当见功力的。尤其是电影版,由于可以突破舞台的限 制,不仅从白素贞的视角演戏走剧情流程,而可以给法海更多的镜头,并在此原则下作了 一些细节改动。所以电影版的法海形象更为立体,更易于体会。

法海从第一折末尾开始登场。由于白素贞与许仙如胶似漆,落下了一时贪玩的小青,等小 青回过神来,只好飞起来追上去。这个飞影被法海师徒看到,法海借小和尚的疑问说了第 一句台词,“她非人类,自有去处”。这就是法海坚守的理念,秩序,人与妖不应混杂。 同时这句话也反映了法海的慈悲,在妖未侵扰人间之前,他也不急着收妖,赶尽杀绝。不 像《青蛇》电影的法海赵文卓,一开场见到正在晨跑健身的慈眉善目的蜘蛛精就一句“大 威天龙”收了。所以说赵文卓的法海还是嫩了点,虽然霸气侧漏,但不及王燕飞老师的不 怒自威。

在端午节那折,《白蛇传·情》的法海没有“说许”,而是直接警告白素贞,给她机会, 让她自行离开。如果说背地里挑唆许仙去试白蛇是小人伎俩,那这里的法海直面白蛇就显 得光明磊落。在电影里法海从白府出来也是遇上过许仙的,但他没有点破,欲言又止,最 后只念一声“许施主保重”。这个细节也是比舞台版处理得更好,因为舞台上在演完法海 与白素贞的对戏后,没间隙来演法海如何与许仙相遇的细节,只能让许仙再上场时发了一 句牢骚台词,“哪来的和尚,胡说八道”,这就显得法海似乎对许仙说了些什么,或者可 认为舞台版在改编时对传统白蛇传删减的不够干净,还留了个不起眼的尾巴。

许仙还魂后,法海也在江边(《白蛇传·情》电影是竹林场景)等许仙带他上金山,几乎 一样的情节,但却有不同的立意解读。传统白蛇传的法海这是守株待兔,在端阳时一计不 成,便生二计,都是使诈通过许仙来陷害白素贞。但这里的法海是持随缘渡化的态度,也 在给许仙一个机会,如果许仙不疑妻子,不来参佛,法海也就算了。如果许仙来了,法海 就觉得有必要渡化许仙。甚至从另一个角度讲,这也是法海自己观望中的一个决心。他也 还拿不准该对白蛇采取什么措施,坐视不理吧好像自己失职了,强行干预吧好像白蛇也还 没做什么坏事呢。

直到水漫金山之前,法海还在苦口婆心劝白蛇离去。在击退白蛇青蛇后,导演有个镜头很 抽象,天空似乎飘下一朵雪花,法海接在手心上,化了。想像一下法海这时的心境,在与 白蛇青蛇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后,估计他心里也有所触动,有所反思吧。然后又有个长镜 头,演法海慢慢走回羁押许仙的大殿。也许他的心情是沉重的,甚至不知该如何向许仙交 待。幸好,果然,许仙被小和尚放走了,只有小和尚跪在殿中领罚。法海也就顺水人情叹 了一句,“仁者有心,也难怪于你”。

在京剧版《白蛇传》中,这小和尚放走许仙后,怕师父责罚,也逃下山了。从这个侧面也 反映了旧版法海的众叛亲离,而更突显了这里的法海的人格魅力。顺便再说一句,这里的 许仙不渣,很深情呢。其实从京剧版开始许仙就不渣了,凡人开始对未知的恐惧完全是情 有可原。许仙背上“渣男”这个恶名,实在是比法海还冤。

法海在《白蛇传·情》最后的一段戏,是他说要向佛祖禀告,让佛祖定夺。这段在京剧版 也是有的,仍然是一样情节,不一样的立意。原本京剧白蛇传的法海,是因为收妖不力, 让白蛇逃了,他要上西天向佛祖求取更厉害的法宝紫金钵来收伏白蛇。白蛇吃亏就在出身 草根,没有法宝傍身,法海他不讲武德,为人不齿。所以在合钵中有一句唱词,大意是你 镇压得了白蛇的身,却镇压不了白蛇那不屈的抗争精神。

相比之下,足见《白蛇传·情》的法海是很讲武德的。他觉得处理不了白蛇这事了,所以 上呈佛祖,没再擅作主张。后来根据白素贞的自述,是由于她水漫金山,误伤生灵,触犯 天条,本该灰飞烟灭,是佛祖念她情痴,将她收在雷峰塔内,再修千年,或可成人。这是 白素贞这边获知的信息,但仔细一推敲,似乎还没这么简单。佛祖这么大个领导,估计不 会直接对白蛇作出如何处置的指示,面对法海的上报,多半会再问一句,“小海呀,这事 你怎么看”。所以完全有可能,正是法海替白蛇求的情,将她的死刑改判为了有期徒刑。 在水漫金山后,法海就有了这样的触动,只是他没有权力直接这样做,所以要上呈佛祖。 因此,这个法海,也懂情!

结语

总之,粤剧《白蛇传·情》的剧本改编,就如剧中的法海一样,恪守中正,不偏不倚,没 有胡编乱造,没有哗众取宠。也没有像《白蛇传说》电影中李连杰版法海那样喧宾夺主, 牺牲了白娘子的人物形象塑造。白蛇与法海的冲突,只因立场与理念的不同,也就是情与 法的对抗。《情与法》,也正是《新白娘子传奇》电视剧的其中一首插曲,只不过新白的 剧情内容过于庞杂(且略有矛盾),不免掩盖了对这一主题的思考。而《白蛇传·情》, 经过抽丝剥茧的精简与凝炼,正好突出了这一深刻主题。

大陆近些年,改编白蛇传的影视剧层出不穷,但大多是粗劣的作品。只有少数跨界结合的 表演形式才能推陈出新。除了这部粤剧戏曲电影,追光的动漫电影《白蛇·缘起》也是成 功的,据说追光也马上要出续集《青蛇·劫起》了。追光动漫的创作是很聪明的取巧,拍 完前传,再拍后传,但就是不敢拍正传。因为白蛇正传太难有所突破与创新了,而这正是 《白蛇传·情》的意义非凡所在,与时俱进,在新时代赋予白蛇传新的思想解读。

文艺创作是该百花齐放,只要有那个创作水准,不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我们更需要 像《白蛇传·情》这样的经典之作来为“白蛇正传”扛旗,就如中流砥柱一般默默镇场。 希望大家能沉下心来,好好欣赏这部《白蛇传·情》电影,顺便学几个成语,体会一下法 海是如何表演“中流砥柱”的。